■ 谢志强
AI时代,微型小说是否会被智能机器人取代?是对抗,还是融合?我想到中国民间流传的“虎拜猫为师”的故事,还想到“狼来了”的故事。已经喊了很久了,狼来了狼来了,狼没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狼,如果喊来的不是狼呢?
我曾做过一个研究、统计,浙江作者的微型小说,85%在讲故事,已有思维定式,业内这么写,业外这么看,全国的微型小说也差不多如此。
古今中外的故事总有基本母题。比如猫与虎的关系,像个寓言,不也似AI与作者的关系吗?人类创造的AI反过来替代人类,就文学创作而言,它会取代作家吗?或者说,人“幸亏留了一手”,不会被“吃”掉?
记得评论家谢有顺为此说过:AI至少可以取代和超越95%的写作者。我的理解是取代了擅长讲故事的作家。尼采说上帝死了。AI改变了作家全知全能的视角,有人预言,故事死了;还有人预言,作家死了。博尔赫斯曾说:世界上所有的故事仅有那么若干种模式。故事已经“穷尽”了,作家还能怎么写?或者说,留给作家发挥的“本事”还剩什么?
面对网络时代的碎片化生活,往往不可料、不可控,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下的作家概括世界的方式其实有二:戏剧化、碎片化。整个当代世界文学的形态,碎片化表达越发明显,许多长篇小说采取系列微型小说的组合方式。单就贾平凹的两部笔记体长篇,近60篇微型小说组成《秦岭》,93篇微型小说组成《消息》,而国外这种组合形式更为强劲,甚至成了一种新型的长篇小说谱系。那是长篇小说的可能性,也是系列微型小说的优势。我认为微型小说文体恰逢其时。不同时代的现实要有相应的表达方法。
在一次全国科幻小说征文的初评中,作家走走和我背靠背审读征文,五六百万字的文籍,我用“人眼”看了半个月,满脑子都是小说里的各种智能机器人。而组委会告诉我,走走只花了两个多钟头,她用“科技”审阅了“科幻”,还归纳出每一篇科幻小说的故事模式,但我在乎的是其中细节的独特性。当然,科幻小说故事性很强,这就是“机眼”比“人眼”优越之处。由阅读想到创作,我常说:怎么读就会怎么写,读到什么就会体现在创作之中。我关注的是超越故事的微妙的细节。
假如汪曾祺还活着,他写的微型小说就不能被AI取代。因为,他的微型小说既“随便”,又有味道,却“没事”(隐了故事),多为个性化的大白话。有味道且随便的大白话,其实很难写,那与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看待“世间”的眼光紧密相关。有些微型小说,更在乎人物和细节,仅一千余字,也没有预知后半部分和如何结尾,在意的是人物展开的内在情节和微妙情态。我也未知,AI能知吗?这一点,我相信AI难以替代创作。我看汪曾祺微型小说,会沉浸其中,成了“局内人”。可是,我看以讲故事为主的微型小说,我会成为局外人,会想,编编编,看你还能怎么编?往往那个精心刻意抖出的包袱,我也不以为然。弄不好AI编的故事还要“出奇”呢。
儿时,我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就持有一种万物有灵的观念。现在,人类创造AI,我认为不要把它当成“狼”,AI也有灵性,就像作家写出了作品,作品独立出去了,AI也独立了,与人平等存在。不必对抗,而应融合,各自亮出自己的“一手”,人机合作,发挥特长,共同创作,这种方式将会达成未来的创作的可能性。你出有模式的故事,我放微妙的情感。共性和个性的融合,生成一种全新的文本。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备忘录》中,预言未来文学重要的发展趋势之一,即“利用库存资源”,也就是经典重述,注入新意。AI时代,感觉上,生活与虚幻并置,神话与现实渗透。比如走红的电影《哪吒》是对《封神演义》的重述,但注入了导演的“时代精神”。其实,贾平凹的两部笔记长篇,很多都是对民间传说、神话的重述,甚至能看到他早先系列微型小说《太白山记》的踪影。各篇小说之间的人物没交集,没冲突。我读出其中的味道。大山承载着、气氛笼罩着芸芸众生。味道、气氛即人物。这一点与汪曾祺的小小说相通。AI能有这般表现吗?AI能够掌握“库存资源”,但是,还是要创作的人妥帖地“注入”个性化的新意。这也是人机合作的可能趋势。
上帝“活”了:全知全能、包罗万象的AI。而创造AI的人类,视角有限,那意味着一种类型的小说终结:由作家单独创作百科全书式的小说,AI这个“上帝”会发笑。因为AI本身就是“百科全书”。如果说AI擅长故事的情节,作家在乎人物的情结,那么,就像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意识和潜意识的差异了。潜意识包括了梦境(白日梦和夜晚梦)。我认同刘亮程“向梦学习”的说法,他的散文,我当微型小说来读,AI难以取代。刘亮程已提前“留了一手”。
(作者系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原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