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实，侗族，文学博士，评论家、作家，贵州凯里学院教授。）

□王芳实

晓苏的短篇小说《乡村兽医》发表于《中国作家》（2024年11期），结尾非常精彩，那不是简单的结束，而是由这个结尾来统领全篇，是整个文本的纲。《乡村兽医》就故事本身而言，也只能说它是个普通、简单的故事，但“兽医治好人的病”，晓苏却能使故事升华，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效果，这个结尾让读者会心一笑，也让晓苏式幽默“入木三分”。

幽默中的荒诞是用兽药来医治人

小说中“我”的父亲与乔医生原本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一起（还是“我”祖父汪支书为乔医生争取到的名额）去老垭公社卫生院接受赤脚医生技能培训，两人都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后来公社卫生院要招一名药剂师，正是这个在普通农村被视为能改变人的命运的铁饭碗名额造成了乔医生与“我”家的反目为仇。乔医生各方面表现优秀，通过多方考核，招工领导小组认定他是唯一人选，于是“我”祖父（村支书）运用一切关系对乔医生造谣中伤，拼命打压，致使乔医生失去了转为正式医务人员的机会，进而还失去了赤脚医生的身份，变成了一个医治牲畜的兽医。“我”父亲则顺利成为吃皇粮的药剂师，并在公社改镇之后，升为镇卫生院副院长、院长。

小说结尾的时候，“我”父亲汪院长因贪污、腐败的行径很可能暴露而突发心病，抑郁得整夜噩梦，于是在“我”的劝说下去向乔医生忏悔，并向现任村支书承认自己的罪行，这一行为的目的当然只是能摘除心病的根由。就在忏悔完后，乔医生为汪院长开了两剂兽药，而这本来是医治牲畜的两剂药居然治好了汪院长的病，这个结尾有很明显的黑色幽默的意味。弗里德曼认为，“黑色幽默”是一种把思想情绪上的黑色的东西与幽默的东西相结合，它具有玩世不恭的色调。黑色幽默本身揭示的也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幽默中的荒诞是用兽药来医治人，并且还把人医治好了。但是，作者似乎在暗示这样一个问题，汪院长的所作所为是否已远离人性温暖的部分，而更多地体现出了兽性？这就是思想情绪上的黑色东西。

汪院长来向乔医生承认自己的错（对乔医生的迫害），他的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先完成对自己的救赎。这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表现，所以，只能把这样的人当“禽兽”看待和对待，于是，兽药医治禽兽，可谓是对症下药。事实上，汪院长的病情好转，取决于他交代问题后的心理释然，心结打开，而不是乔医生的那两副兽药，所以，乔医生给他开药，更多的是为了给人物贴上一个缺乏人性的兽性标签。

小说结尾是一口深潭，蓄积真相，也孕育新生

幽默中的荒诞还体现在汪院长的配合上，毕竟是卫生院的院长，懂医的人居然毫不犹疑地接受别人用兽药给自己治病，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喝了大半桶葛根汁、一大盆泥鳅汤，并活吞了泥鳅，嚼咽了葛根。汪院长的配合，暗示了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可，即他确实是一个充满兽性的人，该让乔医生打上兽性的标签。但他的言行又显出，他对恢复人性其实没有深刻的愿望，他只是为了能进一步生存下去。他病入膏肓，又喜获新生，这一切都不能获得读者的怜悯和欣喜，在作者安排的结尾中，他成了一个非人类的异物。

《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是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典型人物，这个人物具有很强的个性，同时他还具有很强的共性——他代表了一群人或一个阶层。所以，当他忧郁致死之后，小说写道：“实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乡村兽医》里的汪院长也具有这样的共性。

之所以说《乡村兽医》很好看，得益于作者的写作技巧，是因为小说有意把自己的叙述区分成了两个层次。就好像，小说结尾是一口深潭，所有的叙述都从高处流向它，但是，作者却在深潭之上先设置了一个蓄水池，让叙述先流进水池，再储蓄力量后缓慢地流入深潭。这个深潭之上的储水池就是揭开汪、乔两家为何相互仇视的真相。

乔医生走火（走运）了，他门庭若市，本地和外地都有人上门求医，而“他医治的主要不是牲口，而是给人看病抓药”，这说明类似汪院长之类的丢失人性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需要靠乔医生这样的兽医来医治他们的兽性。这就是小说从黑色幽默中生发出来的深刻意义，而小说中的“我”在为乔医生的“走运”欢呼雀跃的时候，这种巨大的反讽张力就让读者感到了一股寒意。但是，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请乔医生看病的人，不是想要开始新的人生吗？当然，上述问号能够成立，是需要这些病人具有超越汪院长的认知能力的，他们能深刻地认识人性，并渴望恢复人性。从这个角度讲，“我”的欣喜也就有了另一层意味。

延迟叙述在制造悬念，迟迟不给答案

小说读来跌宕起伏，原因是作者在延迟叙述——这应该是晓苏小说的一大特点。

在“我”母亲的心里，“乔医生和我们汪家有着几十年的恩怨，属于仇人关系。”为什么会产生恩怨呢？小说在制造悬念，迟迟不给答案，而它采用的手法就是阻断叙述，以达到延迟的目的。如何阻断呢？叙述开始分岔，小说先写现在的乔医生突然走运，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再写尽管两家视如仇敌，但乔医生一直对“我”很亲切，又写乔医生如何敬业，发明的竹筒给牛灌药的场面让人惊叹，还写乔医生的潦倒，完全“改行当了一个菜农”，总之，绕来绕去，就是不点明两家仇视的由来。绕来绕去，却始终不离一个中心，始终不离乔医生这个人，于是读者不断地熟悉人物，又始终隔着一层薄雾，似乎看到了他，但又认识得不甚清晰。

直到乔医生的女儿和“我”喝了点酒后，“我”才从她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接下来的叙述依然扣人心弦，是因为作者在小说中巧妙地设置了叙述人“我”这个角色。小说有意安排了这样的人物关系，即丧尽天良的人物竟然是“我”的祖父和父亲，于是，特定的伦理关系就继续为叙述制造新的迟缓。家庭关系是整个伦理社会的基础伦理，所以，“我”无法揭露自己的亲人。“我”看到过别人写的关于自己父亲和祖父的举报信，厚厚的十四页，但“我”无能为力，这种深陷其中的纠缠心态让叙述变得迟疑起来。

小说用叙述人“我”的两次心态来表达了自己的尴尬。“我”与乔医生女儿乔典是同学，关系并不亲密，直到她当了妈妈“我”才知道她已嫁了人。在高中时，“我”执意要邀请她来与父亲一道吃饭，明知父亲不会同意，还坚持到被父亲果断拒绝。这是“我”想在两家关系中架起一条沟通桥梁的尝试。失败之后，“我”毫无办法，只能在乔医生生日时给他寄去生日礼物——“乡村医生出诊时背在肩上的医药箱”，这当然很有意义，它表达了“我”在心里对乔医生身为乡村医生而不是兽医的身份认可，而这一行为又反过来映衬出了“我”的尴尬无奈。

确实，“我”无法行动——仅仅是在家人面前感叹乔医生的命运，不能向父亲和祖父发声，不能改变乔医生的命运，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直到乔医生生日那几天，父亲病重的时候。“我”能做什么呢，仅仅是拿出一点态度而已，这种无能为力的心态确实起到了延迟叙述的作用和效果。人物的身份设定能使叙述变得迟缓，这样的安排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精心设计。

我一直认为，很多精彩的短篇小说是靠结尾来结构的，读晓苏的小说，进一步坚信了自己的这个判断。